close

好像是時候該開始動筆了。在這種印象如夕陽般即將落下消逝的時刻。




待在舊金山不到一年的時間,感覺卻比一年還要長,或許是因為一個人,行走節奏異於以往造成的效果。

這一年,是逃亡,是療傷,是沈睡,是反省。

心情無解的時候,下課鬱悶的時候,渴望放空的時候,就去海邊碼頭吹風,走遍中國城與市中心,搭著公車去超市買菜,在農夫市場裡流連,手裡拿著一杯熱茶,心好像就溫暖了一點。想再逃遠一點,搭著捷運去對岸柏克萊的星巴克寫作業,或者搭火車南下去史丹佛和朋友廝混。


我如此消極又放縱地度過了自己的24歲。






灣區生活安靜而平實,光陰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裡熬成能量。恬淡的時光如夢似幻,就像從海邊吹來的濕氣成霧,一路飄過金門大橋蓋過整片住宅區,落在尋常人家。下雨的時候,在外國人房東家煮一鍋日式燉肉,點一首歌攤一本書,不知不覺就這樣胖了四個月。

其中有半夜拆門搬床墊的弔詭事件,見證了同志朋友在廚房裡出櫃的重要時刻,在街上被精神病患(?)襲擊的意外,老房子不斷跳電逼得人得出外念書的瘋狂期末等無厘頭劇情穿插發生。

未經詢問即吃掉我的食物的房東,喝醉酒講瘋話的房東朋友,總是中午來突襲冰箱的房東兒子,老是把家裡弄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房東太太…

自己也常做些不可理喻的行為,譬如上課前買個電鍋拎去漁人碼頭教室,在網路上訂購睡袋一心幻想著要去露營,許多荒謬的情節如今看來都模糊遙遠地像是不曾上演一樣。





在異鄉,像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全新地活著,過往記憶都留在海另一端的島上,也拋棄友誼親情的羈絆。不想家,沒有什麼口腹之慾的鄉愁,就是很純粹地殺死眼前的時光,忘掉那些不愉快也丟掉對未來的期待,宛如犯人改過自新般地重新出發。在大街小巷裡晃盪,體會到一個人秘密旅行的樂趣,重拾對生活的熱情與對新事物的好奇心,享受自由與孤獨的甜美。



準備好行李,甚至連心情都不用收拾,搭上飛機我就在天空裡飛,跨越時差到其他的城市裡去大開眼界。

最喜歡的活力奔放的紐約,高貴但單調的華盛頓特區,最討厭的紙醉金迷的賭城(偏偏那是我去過最多次的地方),只剩下吃的印象的溫哥華,還有匆匆逗留的西雅圖,培養出無論在何處都可以被問路的特技。

不斷移動行走,抽離又拉近地觀看生活百態與自我形象,在旅程裡不停地詢問自己,省視內心那幅景象,像雪融後充滿了髒污腳印的地面,像超速行駛在加州夜裡不斷綿延的高速公路,宛如水土不服渾身傷口的肌膚,每一次梳洗完都要像做美勞作業般地上藥包紮。

身體被訓練成一種多功能記錄器,我打開各種感官接受形形色色的刺激,在腦袋裡建立錯綜複雜的連結,構築一個繁複但孤獨的記憶座標軸。









但旅行過度的後遺症是沒有辦法對任何城市產生歸屬感,畢竟投資的時間不足。

冬季旅行前搬出了外國人房東家,改租豪華的單人房公寓,朋友來寄宿,悉來攘往好不熱鬧,但自己卻在購買家具的時候惶恐不已,彷彿在婚禮前突然畏懼承諾的新人,總有種轉身想逃的念頭。

這是我能久居的地方嗎?










舊金山其實很好,這裡什麼樣的人都有,沒有誰會真的追問你的過往,非常適合我這種心靈逃犯暫時避避風聲;但始終無法建立一種家的感覺,因為種種因素,那一份必須離開的意識始終提醒著我尋覓下一個落腳處。

曾經期待的答案落空,人生就往另一個方向燒過去了;也不時捫心自問,這真是我想見的景象嗎?雖然以前總滿心幻想要離家出走遠走高飛去看那比較圓的月亮,但真正嘗到的滋味卻比想像中複雜,加入時間軸的變項後感受更是五味雜陳。


又飛了一趟紐約與費城,來回十二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思緒繞了地球好幾圈,仍舊沒有答案,心卡在各座城市的時差裡,不知該怎麼調播。





舊金山另一幢令我心生畏懼的景象是中國城與亞洲人口。去過灣區的台灣工程師家,媽媽講中文,小孩以著英文回應,語言的交疊與錯列讓我萬分不解。而每次經過中國城,完全聽不懂的粵語或其他方言,買菜時講英文買一磅絞肉半條五花肉,我想著那些菜販與廚師的生活,我想問:你們為什麼要來這裡?這裡有什麼你們想要的?這就是你們想過的美國生活嗎?你們的生活方式,和在其他地方有什麼不一樣?


而那些忙著搶購青菜水果的婦女,排隊等著買月餅的第二代華裔少男少女,也許只是什麼也不想地活著在這裡吧。拿到綠卡就好,考進郵局上班就好,能活著就好,有錢就好,兒女可以健康長大,會講英文可以幫忙家裡生意就好。誰又真的在意歷史是怎麼回事,文化認同的糾結本來咎由自取,你大可以把護照藏起來,愛說你是哪一國人就是哪一國人,跟你在哪裡長大、你爸媽來自哪裡都沒有關係。


我想的太多,反而什麼地方也待不住。雖然在紐約的時候和咖啡廳店員聊天,我告訴他

「我來自舊金山」。










但這意味著什麼?其實什麼也沒有,那不過是一個事實陳述。的確,我的帳單地址是在這裡,一個美國西岸的觀光城市,但心真的住在這裡了嗎?

雖是為了求學而長期居留,但無論實際作為或心理狀況,我只是在旅行與飄移。老想著要搬家轉學與計畫假期的大旅行,和工作買車看房子的朋友們像是兩套完全不同的人生邏輯,如此截然不同的心境。當時為了離開台灣而羅織的藉口,已經紙包不住火,在回到誠實面對自己的狀態後,我對著這理由啞然失笑著那蒼白的空虛。生活就如楊德昌「一一」那般,看似和諧的表面,底下卻暗潮洶湧。


另一個原因,是獨居生活。雖然很自在沒人管束,但一個人住有一種孤絕,我常覺得自己活在真空還是另一個宇宙裡,郵遞區號是多少不重要,因為無論如何你都只活在自己的時空裡。無聊的時候,我幻想自己像張愛玲一樣孤獨地死在公寓裡。

失眠到煮開水白菜等日出,或者從夢裡嚇醒驚慌地跳起來是常有的事,感覺像沒了重力沒了聲音,舊金山安靜地不像話,連樓上鄰居的打呼聲都能聽見,我演著另類版本的孟克吶喊在星球間漂流。 如果在奇怪的時間點睡了一覺,醒來以後覺得這一點都不是忙裡偷閒的奢侈,而是瞬間被無邊的孤獨感侵蝕逼得妳想要去抓著誰的手臂尋求一點溫度。醒著時候隨時都要有音樂,需要一點人聲當靈魂的錨。我到底該何去何從?我常坐在房間裡泡一杯茶啃著巧克力遲緩地消耗熱量和時間,延遲決定。

單數(single)像是被歧視的族群,尤其在美國超市裡充滿著大量超值包的場合,把六塊雞胸肉的包裝拿在手上掂一掂,算一下價錢,又默默放回架上,頓時覺得自己很像離家出走的主婦,還改不掉要煮一桌四人份菜色的習慣,無意識的行為透露出心裡某些不願承認的念頭,就像在公車上總是注意著別人的無名指一樣。

我才發現,自己開始厭倦這樣的漂流,害怕自己在等待的姿態裡枯萎。






真正決定離開倒不是以上理由,其實是對未來想法的改變。在能量不足的時候,作什麼新的決定都不會走到最後;真正予以我信心與力量的,終究來自於過去的積累。同學們最討厭的人類學通識課變成了我的最愛,我在這裡找回自己的聲音,好像回到大學一年級剛進歷史系,渴切擁抱人文世界的心情。但當時年幼,無能應付那些深邃的學問;虛長幾歲過後好像稍微懂了那麼一點,高中時代到底為什麼堅持要念人文學的莫名執著。

也和所見所聞有關,在走馬看花各種文化型態以後自然而然衍生出的好奇心,勝過對外貌衣著的喜好,心裡頭浮現的許多疑問尚待解答,也許是時候可以回去念書研究了。我讀過的,我愛過的,我看過的,我學過的;我們曾彼此背叛,但回憶是最熟稔的情人,對我不離不棄,溫暖地守護。是那些年狼吞虎嚥的知識養成一個人的精神底蘊,影響了觀看世界的態度。

我拾起以往的記憶,美好的傷心的彩色的黑白的,用著溫柔而有點模糊的角度,笑著看以前稚氣的自己,放下難以釋懷的錯誤,坦然前行。

這一年出走是值得的,但我不想再錯過那些可能發生的,令人期待的未來。







希望不管在世界哪個角落生活的你們,都好。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fleurr 的頭像
    fleurr

    練習

    fleur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